方天霖一身襯衫西裝褲,左手拎著外套跟在前輩身後。

他捲起袖口下露出的手臂比一般男性還精壯,身高約莫一百八十五公分,工作時他會將深髮往後梳整。

為了讓顧客放心,星漾化妝品公司的業務二部特別注重外型打理,畢竟是第一線與客戶接觸的外勤人員,且主力產品為臉部保養與彩妝,不要求外貌姣好,至少皮膚得乾淨清潔,這一點,方天霖就相當合適。

可惜的是,即便方天霖有不錯的身型與肌膚狀況,那怒目的三白眼與憤世嫉俗的眼神仍舊不討人喜歡。

方天霖本來就沒打算要讓人喜歡,在面試十間公司完全落選的現況下,只有星漾化妝品公司肯錄取他,為了生活,也只能順著前輩的意思,向顧客低頭,為昨晚的事賠罪。

「抱歉,都是我督促不周,還請您原諒我屬下犯的錯。」阿智前輩從他的後腦勺用力壓下,他不得不九十度鞠躬向對方賠罪。他憤怒地望著腳下的地毯,是對方先辱罵他,為什麼他不能反擊。

「阿智,我看在跟你們公司合作超過十年的分上就不提告,但合約你帶走吧,我看到他就生氣。」年紀約莫五十歲的男性客戶抱緊雙臂,怒瞪不知禮節的菜鳥員工。

「拜託您再考慮看看,這十年來物價上漲我們從來沒向您調過價格,您就看在我的份上,原諒年輕人吧,他只是個剛出社會的菜鳥,我們都經歷過嘛。」

既然對方低聲下氣的請求,客戶醞釀了一整晚沒能發洩的情緒便再度爆發:「果然就是這樣,四肢發達的人向來頭腦簡單。我調查過了,他是個不可信任的員工,如果你們公司辭掉他我就簽約,如果沒這打算,我請保全帶你們出去。」

方天霖正想抬起頭,準備要給對方顏色瞧瞧時,阿智前輩突然一個使力,從他的背脊往下壓,他想挺住這股力量,他知道前輩要他做什麼。

「那我們跟您下跪賠不是,拜託您再考慮看看吧。」

就在他強烈抵抗之下,前輩替他跪下。

即使被誤會、被眾人唾棄,他從未想過要屈膝求饒,可是前輩沒做錯卻得跟著跪,他也只能咬牙跪地,曲身向二十五歲的現況低頭。

「一開始這樣不就好了嗎?阿智你真可憐,還得跟這菜鳥收爛攤子。」

在前輩與客戶進行簽約的期間,方天霖維持著磕頭下跪的姿勢,他不想原諒為現實低頭的自己,更不能諒解自己對房客施暴的行為。

在這殘酷接近暴力的現實慘況,和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房客明明是近期遇到最溫柔的人,他卻上了對方。

他連對方的名字都沒記住……

「天天,起來吧。」

阿智前輩伸手拉了他,這才曉得客戶早已離開會議室。

「前輩,不要這樣叫我。」

阿智前輩抱住雙臂,一改方才嚴肅的神情,他伸長食指,將方天霖的嘴角往上一抬,嘖嘖地搖著頭。

「你不是不要別人知道你的本名嗎?天天的發音很可愛呀,可以拉近跟顧客的距離。」

方天霖來到星漾化妝品公司不到半個月,張智坤是他第二任指導員。原先他與第一任指導員產生衝突進而大打出手時就該被公司掃地出門,是阿智前輩極力向公司保證,才讓他留在公司並轉為業務部門。

阿智前輩是他國中時的社團老師,雖說是老師,當時張智坤才大二,他們只相差了六歲。昔日的社團老師成了指導他的前輩,試用期間他跟隨阿智前輩一起跑業務,第一件任務就面臨前往合作公司下跪道歉。

賠罪對象為日新亞集團旗下的連鎖藥妝店,與星漾化妝品同期開業,曾一起經歷過金融風暴的黑暗時期,可說是業界的難兄難弟,是星漾化妝品公司極其重要的客戶。

昨晚應酬,因為大客戶認出方天霖的身份,酒意促使對方說了些令他難堪的話,在腦袋只剩下酒精的狀況,迫使方天霖衝動做出最壞的行為,雖然不至於毆打對方,但還是奮力拍開了對方的手,這舉動差點就讓星漾化妝品公司失去最重要的客戶。

「天天,一起去吃飯,你請客。」

方天霖跟著阿智前輩離開客戶所屬的日新亞公司,前往日新亞公司附近在網路極推的日式餐廳。

當服務生替前輩點餐時,熱騰騰的美味炸豬排正巧在隔壁桌上菜,方天霖聞香吞了口水,雖然想吃,但現在得請前輩吃飯,他沒有閒錢再吃這麼高級的套餐。

事實上他才剛找到工作,試用期薪水並不理想,在領取第一份薪水前他的經濟一直都很吃緊,甚至捨棄離公司徒步只須五分鐘的租屋處,改住回父親留在北部出租的舊屋。

方天霖裝作在找公事包裡的東西,想偷偷打開錢包看是否有足夠的零錢點一份可樂餅,卻發現裡頭有封信。

他打開寫上「九月十五日」的中式信封,信裡有張千元大鈔,上頭黏了便條紙,寫上:回公司別搭捷運,會誤點。

方天霖莫名得到錢與提醒,此時服務生替前輩點完餐,正等待著他的回應。接收到服務生的目光,方天霖立刻低下頭。

「就……點一份可樂餅。」

「待會你要回公司做簡報,可樂餅能吃飽嗎?」

「我現在不太餓……」

阿智前輩瞟了他一眼,跟服務生說:「超大起司豬排兩份,加可樂餅。」

「前輩!」

「別吵,我請,等你發薪水記得請我吃燒肉。」阿智前輩擅自替他點了餐,當與他四目相接時,他下意識地撇開眼。

「天霖霖啊地霖霖啊,你現在怎麼變成不敢正視別人雙眼了,還會動不動就想揍人,難道你的腦袋只剩下野性了嗎?」

方天霖瞪著桌上的醃漬小菜,就見阿智前輩夾走最大塊的黃瓜,對方嘴裡發出喀喀的咀嚼聲,一面繼續說:「過去的事就過了吧,最重要的是享受當下。」

方天霖看著圓形的空碟子,眼前的畫面突然閃過觸底反彈的籃球,為了阻止繼續回憶,握緊的拳頭用力敲響桌面,前輩才剛放回筷架的筷子被這一擊而落地。

知道方天霖為何會脾氣暴躁的原因,阿智前輩喚了服務生拿來新筷子,沒對這行為有所評論,但基於長輩,他要提醒方天霖:「別人不了解你過去發生什麼,對別人千萬別這麼沒禮貌,他們不會體諒你。」

嚴肅的話題到豬排上桌前結束,要向客戶賠罪的身心靈折磨讓他們都餓壞肚子了,兩人火速用完餐點,阿智前輩掏出信用卡結帳。

由於方天霖得參與試用期實習生的簡報會議,無法陪同前輩跑另一間公司的業務,暫時與阿智前輩告別。

他出了日式餐廳走沒多久就是捷運站,他走入離峰時段而鮮少人進出的驗票閘門,選擇沒人的最尾車廂排隊。

那封信件上提醒他捷運誤點,那種信大概是傳教徒或是廣告信件的噱頭吧,又不是外星人,是人類都不可能有預言的能力,他也完全相信惡作劇信件裡的錢鐵定是假鈔。

捷運車廂從遠方進站,在幽暗的隧道中閃出車燈,雖不及刺眼,方天霖仍趕緊閉上雙眼,耳邊響起刺耳的聲響,彷彿有許多手伸向他面前,想抓住他,他懼怕地退後,站務人員趕緊捉住他的肩膀。

「先生,你還好嗎?」

方天霖不敢注視對方的眼睛,只是垂下臉龐搖頭說沒事。

他依著扶手,進到車廂內找個位置坐下。所有的聽覺只剩下心跳聲與失序的喘息,胸口灼熱難受,肌膚卻冷得發抖,矛盾的痛苦使他彎曲上身,直流冷汗的臉龐埋在發冷的掌心中。

現在彷彿坐在冷板凳,在黑暗的視野中喘息,聽著殘酷的哨音響起。就在全身即將被黑暗吞噬之際,溫暖的體溫握住了他的手腕,此時他憶起那位連名字都沒記住的房客。

方天霖睜開雙眼,想起對方那對充滿淚水的眼眸。

霎時,車廂砰的一聲,門上的到站跑馬燈突然熄滅,空調也在瞬間關閉,捷運在接近公司的前二站停駛。

站長隨即廣播,由於機械故障,捷運將暫停行駛等待恢復通車。

突如其來的機械故障反倒讓方天霖回神,不再沉入於過往的恐懼中。

在等待通車的期間,周圍的人拿起廣告單搧風,方天霖則拿出褐色的筆記本,開始書寫文字。

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車廂內的悶熱與乘客湧現的煩躁感急速上升。正處初秋,在無空調的密閉空間中相當悶熱,方天霖也順手用筆記本搧了搧風,目光無意識地往旁邊瞧,遠方有道熟悉的身影,因為特殊鮮艷的髮色讓方天霖一眼就認出對方了——是他還沒記住名字的房客。

自從初次見面對房客做了那些事之後,他以為對方會隨即報警,但對方似乎是他的粉絲,不但沒逃跑,兩人還就同居了一個月。這段期間他刻意早出晚歸,就怕見到對方會做出像最初那樣的事。

而回家期間他從未看過對方出門,還以為對方是足不出戶的家裡蹲,沒想到也和他一樣困在捷運裡。

對方正和身旁的友人聊天,有些高冷的回應態度和他所見那淚眼婆娑的模樣有極大的反差。

方天霖知道得找個時間向對方道歉,或許今晚能早點回家,認真向對方賠罪,但在賠罪之前,他假裝沒見到對方,繼續埋頭書寫文字。

最終,捷運足足停駛了半小時,他在離公司還有二站的距離下車,一出站口外頭已是烏雲密佈。

站口停了多輛計程車,他捨棄花錢搭計程車,一路跑回公司。

此時此刻,他在不知目的地為何的人生道路上全力衝刺,無知無助使內心產生強烈空虛感,繫在頸部的領帶宛如套在動物身上的頸圈,他就像處於社會低層的物種,在灰濛濛的城市中被無形的主人逼迫前進。

 

下午兩點方天霖才順利進到會議室,他不斷為開會遲到低頭道歉,被當面數落指責,與回憶中在球場上為搶到籃板球而喝采,為勝利與榮耀而鼓掌的聲音形成反差。

他的頭被夾著簡報紙的壓克力板夾用力揮擊,刺耳的聲響與倒地再也爬不起來的聲響重疊在一起,方天霖握緊拳頭,窗外的滂沱雨勢彷彿正替他發洩隱忍的情緒。

看著他被罵而竊喜的人彷彿只有張微笑的嘴,方天霖看不清他們的臉,也不願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便匆匆結束了這場糟糕的簡報。

大概明白試用期一到自己就得再尋下一份工作,原先不想留下來整理會議室,但礙於想給極力挽留自己的阿智前輩一個面子,方天霖還是主動留下來幫忙,替產品開發部門收拾樣品。

他將滿載樣品的箱子送回產品開發部門,沒參與開會的企劃部員工此時正包圍著某道高大身影,方天霖耳聞過新產品將找來在職場上的精英男士代言,似乎是新的代言人來公司會見員工,而引起職員間的騷動。

他身為社畜,最不感興趣的就是精英人士,只想趕快收拾好回業務部門工作。

然而由部們組長帶領下進入公司的男人與他對上了眼,他愣住了,不想被對方認出身份的情緒一瞬間充斥腦海,他趕緊撇開頭,對方卻直呼他的小名「阿天?你是阿天嗎?」對方從團團圍住的員工群中走向他。

看著和他身高差不多的男人,方天霖慢慢退後,他一點也不想看見這個人,對方卻爽朗地迎向他,讓他躲也躲不掉。

他駝著背,斜眼瞪著想和他握手打招呼的男人,心裡百般不願回握,以至於對方的手停在半空中。組長為化解尷尬,來到兩人中間打圓場。

「原來你們是舊識呀,天霖是上個月來我們化妝品公司的新職員。天霖,你要不要帶宇哲認識一下我們公司的環境。」

江禹哲為當紅球星,從學生聯賽便受到各方關注,曾在洛杉磯接受五年的美國職籃訓練,也是星漾化妝品公司男用洗面乳系列的新一季代言人,這次前來公司主要是與員工會個面,參與部門對下一季廣告做的流程報告。

江禹哲主動拉起方天霖的手,握緊他,並用另隻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五年沒見,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即使察覺到方天霖兇惡的目光,江禹哲仍緊握著他的手。

公關在旁邊提議:「既然這樣,我們有訂公司附近的居酒屋聚會,天霖你也來吧,順道跟公關部門認識一下。」

方天霖抽回手,也不管職員是否有江禹哲的粉絲,他轉身前低語著:「我下午還有工作沒完成,先回部門處理。」

方天霖用飛快的速度離開江禹哲,他不想讓對方看見這麼狼狽的自己。

從眾人的目光下逃脫,逃到幕後是他現在最想要的未來。方天霖怨恨著自己幹麼要雞婆幫產品開發部拿東西。

在他逃回部門前,依稀聽見江禹哲對他喊著:「阿天,晚上的聚會要來喔!」

方天霖當作沒聽見這句話,趕緊回到工作崗位。

 

——九月十五日,搭了捷運,居然停駛半小時,隔壁的乘客哼歌還走音,拜託饒了我吧。在公司遇到不想見的人,這麼耀眼可以別接近我嗎?太刺眼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很黑暗、很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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