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厲害,你已經學會這首曲子啦?老大,乾脆就讓他彈鋼琴,別學我們打架了。」
不避諱在小孩面前抽煙的糟糕大人正用那粗糙的大手摸著年幼的尚天堂,那近乎亂搔他頭髮的粗爆撫摸卻讓當時的尚天堂開心不已。
組裡最會打架的男人居然教他鋼琴,還稱讚他呢。自己像個得到主人稱讚而搖尾巴的狗,繼續彈奏會令男人開心的琴音。
長大之後才發現彈鋼琴在他的生活圈一點屁用也沒有,以為很會打架的男人,也死於幫派的械鬥中。
明明是一生只會回顧一次的跑馬燈,那被打死的傢伙為何要佔據他的時間呢?
不是很強嗎,為何會死!既然已經從世上畢業,就別再出現了,混帳!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哈雷——路亞———
尚天堂聽著彷彿7.1聲道的合唱歌聲。
煩耶,要被接去天堂還得先聽片尾曲嗎?他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誰知,下一秒聲音越來越大,四十人合唱團像要唱破他耳膜似地高分貝歌唱,他痛苦地撐開眼皮,把壓在耳邊那莫名其妙的無線耳機扔到一邊。
「幹!是誰給我戴藍芽耳機。」
有著一頭奶油金髮、瀏海齊平、典型外國小正太模樣的屁孩天使正瞇著雙眼,用充滿厭世感的目光注視待在保健室床上的尚天堂,呼出一口煙。
「昨天從晚上八點睡到隔天中午十一點半,昏倒又從十二點睡到下午四點,你是豬嗎?是豬!豬都比你勤勞,想睡我就帶你回天堂當豬去!」
尚天堂瞪著坐在窗框怎麼不趕快掉下去的屁孩,「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戴著太陽眼鏡、穿花襯衫,外加短襪黑皮鞋卻沒穿褲子的小孩,你快向全國的小學生道歉。」
就算他再怎麼不良,也知道小學生不能抽煙,眼前這屁孩到底幾歲啊!
「討厭,全被你看光了。」屁孩天使遮住只穿底褲的下方兼吐菸,「還不都是因為你,休假在海邊開房間的事全泡湯了,還我30F的俄羅斯美女!」
「……媽的,你幾歲啊。」
屁孩天使將菸用熄,從內褲裡拿出手機,鏡頭對著尚天堂的臉,中指用力一滑,從螢幕上對尚天堂拋出某樣東西,成功收服了在學校保健室裡才出現的珍貴怪獸。
「你該不會是把『精靈球』拋到我身上吧?」就是最近很流行,使用擴增實境收服怪獸的手機遊戲?
「對方的公司名稱也有『天堂』這兩字,作為真正天堂裡的職員,我們會定時課金回饋他們的貢獻。」
「那個是英翻中吧,我這個尚天堂比較需要你的幫助喔。」
嗶嗶嗶地手指快速按鍵,屁孩天使抓到稀有怪獸覺得不虛此行,才將手機放回內褲兼抓肚皮,應付應付地對著尚天堂說:「訓導主任早上八點四十分跟校長泡茶打屁,從校長接到的電話間接得知你跟別校打架惹事,九點才守在大門口。如果你今天七點半就到校,會因為去廁所發現訓導主任用脘腸而得到主任的把柄。不但可以拿來威脅作為免死金牌,還不需要跑步,更可以在十二點完成攻略。說來說去都是你睡到十一點半!你這個天堂懶豬!」
「那你一開始叫我七點半準時到校就好啊,攻略寫那麼爛還怪我,而且你再給我向全國使用脘腸的人道歉,便秘沒有錯!」
「下一個攻略,在你家賣的冰棒裡,我把攻略寫在裡面。」
見屁孩天使說完話便張開背後的雙翅,尚天堂用力掀開棉被,著急想捉住對方。
「我家有一卡車的冰,你叫我吃到民國幾年啊?這種隨機中獎機率太低了!」
最初看見屁孩天使,那翅膀迷你得像假的一樣,但現在的雙翅是比他身高還高大的尺寸。
「尚天堂,為了活下去,你真的要好好攻略夏千律,再錯過攻略連我都救不了你囉囉囉囉——」最後的尾音還自己裝回音,讓尚天堂有種經費不足感。
尚天堂抓住飄落在眼前的羽毛,手中那根還真的是鳥類的翅膀羽毛耶,他敬畏地注視天使跌出窗外,緊接著,天使從內褲裡拿出天使該有的光環,將那個像自拍補光器的東西黏在頭頂,靠光環浮力上下飄動地勉強飛上天。
他憤怒地探出窗外「不會用振翅飛行就不要亮出翅膀,還我的感動,你這變態小學生!」等到天使走遠才敢多罵幾句,他無法接受自己會怕小學生這件事。
騷動平息後,他又坐回保健室床上,思索著天使剛剛說的冰棒,擺在他家店裡的冰棒至少有二百支吧,倉庫冰櫃裡的搞不好有三百支。難道要把所有冰棒都啃完才會找到攻略?
思索時,天堂發現雙手的掌心磨破皮,大概是失去意識跌倒用傷的吧?但他感受不到半點疼痛,和他車禍後醒來沒有任何後遺症的狀況類似,光這點他又無法真正討厭那屁孩天使,老是這麼雞婆替他治癒傷口。
視野中,窗外的幾片綠葉已逐漸枯黃。以前,他很討厭九月,那是新學年的開始,要重新倒數到暑假還很漫長,可沒想到他會在這月份被車撞死,也在這討厭的月份遇到天使、得到復活的機會。
如果沒有那臭天使,沒有他這名字,失去他的世界會有什麼改變嗎?
老爸和跟班還有堂裡的人可能會大哭一場,大概會難過個四、五年,然後逐漸淡忘他。就像那個人一樣,連他都快忘記要為對方的死而傷心了。
這麼想的同時,注視的那片葉禁不起強風吹襲而凋落。
少了一片葉子,樹木依然不會死,少了他,這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吧。
後口袋猛地開始振動,他不舒服地抽起裡頭的手機,螢幕顯示訓導主任來訊:「有好點嗎?今天就讓你蹺課回家養病,下次讓你迴避一回!」
他只透過首頁顯示看完文字,便把通知全都刪除,手機上顯示時間為下午四點,他踩進高筒帆布鞋,拉拉筋,走出保健室。
「你剛看到了嗎?躲在樓梯間哭的那女生,就是跑去跟全校第一的資優生告白耶。」
「你說的資優生是夏千律嗎?還真敢耶……哇!」
女學生們正在討論剛剛發生的八卦大事件,一見到從保健室走出的尚天堂,她們嚇得縮到牆邊,咚的聲響,尚天堂順勢將雙手撐在兩人的左右,語氣冷淡地問,「那有告白成功嗎?」
說八卦的女學生猛搖頭,「被拒絕了。」
他這才鬆口氣。很好,讓他復活的最後一根稻草還在,逮到機會他便順道一問。
「那你們知道音樂教室在哪嗎?」
女學生對看了一眼,指著同樣的左邊,「四樓最左邊的教室。」
「謝啦。」天堂將雙手插回口袋,朝音樂教室愉悅地跳著走路。
女學生彼此對看著,不曉得不良少年要去音樂教室幹嘛,心想該不會是抽煙吧?
尚天堂吹著口哨快樂上樓。今天的成就是知道音樂教室的所在點,以後攻略寫到這場所他也沒在怕啦!回家把學校地圖畫一畫,把攻略都紀錄下來好了。不不,回家要先想要怎麼找到寫有下一個攻略的冰棒。
他邊走邊傳訊息給那些酒肉朋友們,找幾個很會吃的幫手,約大家一起來老爸的冰店解決任務。雙手迅速將訊息發送到幫派群組和酒肉朋友群組上,同時,女孩的哭聲傳進他的耳裡,過多的氣音讓哭聲極度虛假,他不禁瞥了一眼那些女學生們。
「妳別傷心了,只不過是靠獎學金入學的資優生,在班上根本沒什麼朋友。」
「跟他國中同校的人不是說他拒絕所有的告白嗎?搞不好是同性戀才拒絕妳呢。」
在與屁孩天使約定夢想前他便聽過夏千律的傳聞,這人功課好異性緣也好,一直是部份男學生的眼中釘,他也曾想要惡整夏千律,不過整對方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最後也只是在腦中幻想對方出醜而爽快罷了。
尚天堂折返回去,拳頭搥向女學生們背後的那面牆,巨大聲響讓周圍頓時安靜下來。他瞇著眼對長得挺可愛的女孩微笑。
尚天堂的不良事蹟連別校都有所耳聞,很難想像把別人踹到住院的天堂會露出如此燦爛的笑容。
「追不到就說別人壞話,好像是喪家犬才會這樣喔?」
女學生羞愧地紅著臉,其中一人惱羞成怒地想推開天堂,力氣卻不敵成天打架的尚天堂,「我要去跟訓導主任說,說你欺負女生!」
沒想到主任的一次迴避這麼快就用完,尚天堂張嘴大笑,「去呀,只是我警告妳們,以後別再提夏千律的任何一個不實的謠言,我還沒揍過女人,別讓我破例。」
說到最後,尚天堂還是壓抑不住殺氣,那些女生差點被他嚇哭,從他的身旁逃開,遠離後才敢出聲大罵他。
這點倒是跟他面對屁孩天使的情況差不多。
他不打算讓不重要的人喜歡,他現在只需要夏千律愛上他就行了。
明知道已超過了攻略時間,他的雙腳仍朝音樂教室前進。
至少要先自我介紹或是製造機會相遇吧?他想快點見到對方,想著如果對方還留到現在,或許他能在攻略期間多用點心喜歡對方。
深吸了口氣,他摸著音樂教室的門檻往裡頭探,那一直半吊的雙眼微微睜大。
眼前是沉默在夕陽中的鋼琴,教室裡沒有半個人。
錯過時間就錯失攻略機會,真實到教人難受。
他緩步靠近鋼琴,掀起黑布拉開座椅,跟斑馬線沒兩樣的琴鍵沒有任何色彩,毫無造型可言地重複出現,然而重重一壓,卻可以發出人聲到不了的音階。
對於他這種用拳頭協調大小事的人,鋼琴跟他毫無交集,都怪某人教會他彈某首超級簡單的曲子,還在堂組聚會上大肆宣揚,搞得他每次參加長輩聚會,千篇一律都被要求表演這首。
他無聊地彈著《踩到貓》。
在一群全是血氣方剛的男性組織中,收到多少高利貸利息、幹掉多少人,比會彈鋼琴來得重要。明知道教會他的那個爛人只是想看他笑話而已,可當時,他卻因為學會了一首鋼琴曲而興奮不已,現在覺得那時的自己傻到可憐,卻也忘不掉這首歌,忘不掉那討人厭的傢伙。
眼前閃爍的東西,是被光線反射的塵埃。是啊,只要有足夠的光,灰塵也能發亮。在他心裡,也曾希望自己即使是垃圾也能閃耀,然而照亮他的光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人死了,就真的無法再見了。
柔和的夕陽打在他抽動的嘴角,經歷過鬼門關頭,他更加體會到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他一直假裝對方沒死,只是在某個國家做深度旅行,可他比誰都清楚,見過再也醒不來的軀體,自己只能接受這事實,獨自往前邁進。
方才看還很方正的琴鍵,現在卻模糊的像橢圓型,透明的淚珠滴在手背、琴鍵上。
「可惡,快停下來。」快停下彈奏!
他摀住雙眼,他根本不曾大哭過,他用力張嘴吸氣,越是垂頭不想讓人看見怯懦的表情,眼淚就越從指縫間滲出,吞進去的全是混雜著鼻水與淚水的鹹味。
他不想死,更討厭想起那個人的死,討厭到現在還會傷心難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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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