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晴☆天狼星

「凱薩琳真是一年比一年還令人驚豔呢！」

「穿的那件洋裝美極了。」

倫撥開覆在窗前的簾子，宅底的中庭花園正舉辦貴族們的夏日茶會。羅蘭先生雖然有在別宅宴請過合作夥伴用餐，但從未像今日這樣來了近三十位的貴族男女。

倫注視當中最為美豔的女人，舉止投足散發出高貴與些許傲慢的氣質，「凱薩琳」顯然是這場茶會的焦點，她為了幫助未婚夫打好人際關係而舉辦茶會，而刻意選在別宅舉辦是有原因的。

凱薩琳一邊扇著羽毛製成的扇子，一面從上緣偷瞄宅邸的方下，早在半年前她便從下人口中得知倫的存在，也積極想找個理由來別宅見上一面，但羅蘭始終不讓她來這裡，直到這場臨時舉辦的上流宴會，才有機會踏進別宅，一探臨海的風光。

她從認識羅蘭開始，就對羅蘭在工作上的才能欣賞得不得了，藉著合作關係，好不容易才成為羅蘭的未婚妻，羅蘭喜歡的任何東西，在法律上都將在她之下。她為了等這漫長的一步，她對羅蘭的私事多半不過問，不查羅蘭過去的情人，也不過問羅蘭在黑市買的違禁品，可她從沒未想過羅蘭會將黑市買來的美少年當作珍寶。

她明白上流社會將美少年美少女當作情人是常有的事，只不過從她佈在羅蘭身邊的眼線得知，羅蘭似乎未與倫有過床底之私。

凱薩琳摸著仍在發疼的後頸，她苦笑著，可見羅蘭很珍惜倫，羅蘭明明是「那樣」的人，居然疼惜倫到這種地步。

好在羅蘭珍惜的是個男人，那性別不足以成為凱薩淋的威脅。

凱薩琳她表面上仍聆聽賓客們對文學與時尚的批判，心急著想見倫的美貌。

而待在室內的倫，將簾子拉上。

倫心想，凱薩琳果真是美人，和羅蘭先生一樣都是眾人的焦點。想到這裡，他便悲從中來，羅蘭先生也一樣嗎？女人能替傳宗接代，女人能互補，羅蘭先生也是女人生的，最後還是會選擇女人？

倫摸著平坦的胸膛，如果他是女人該有多好？如果他也有凱薩琳應對客人的智慧，有她那從小就受嚴格教育的端莊禮儀，以及有她一出生就擁有的家族光環，他或許還有機會能獲得羅蘭先生的全心。

他緊扯著身上那件過大的襯衫，如果他真是女人的話，就不會被先前的戀人拋棄，也不會遇上羅蘭先生了。

以前總是聽人魚述說陸上的故事，說人類的心相當善變，沒想到他變成人之後，也跟著善變起來。原本被戀人拋棄的他，是多麼的想死，現在卻恨不得活久一點，好讓他能有更多時間待在羅蘭先生的身邊。

倫正垂頭喪氣，一隻穿戴黑手套的手從門邊出現，向他揮了揮。

「倫，過來一下。」

羅蘭先生輕喚著他，倫立刻望向對方，在越是幸福，越害怕失去的悲觀之中，他卻總是被對方的一個舉動、一個聲音，而變得更愛對方。

羅蘭先生還待在宅邸內並未在花園露面，他將倫帶到會客室，而裡頭已有數名拿著專業工具的人士等候著兩人到來。他們是被羅蘭先生遠從市中心帶來的美髮師，倫都還未有反駁餘地，便被那群人安置在鏡前，被圍上了披布。

倫透過鏡面看見美髮師從腰邊小袋抽出一把磨得金光的剪刀，他下意識地將長髮握成一束，撥到前方來抗拒對方的剪刀攻勢。

「……羅蘭先生，可以不剪嗎？」

倫偷偷往上瞄，只見羅蘭先生翻看著美髮師帶來的範本照片，似乎正樂中於替他挑選髮型，看來被大改造一番是必要的。只要是羅蘭先生喜歡的事，他都想為了對方做改變。

「怎麼了？倫你對髮型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你想剪什麼就聽你的。」

喀嚓、喀嚓地，倫從鏡面看著落地的髮絲，那些髮絲就如同上段戀情帶給他的悲傷，一刀刀的離他遠去。他為了對方失去了尾鰭，放棄了家鄉，想著，還有些不捨，但也無所謂了。

「剪到這個長度就好，倫的頭髮很柔順，太短就浪費那天生麗質的髮質。」羅蘭先生在身旁叮嚀美髮師，手邊順著倫的後髮。

倫悄悄地挪動著眼珠，從鏡面望著羅蘭先生，羅蘭先生也正從鏡面確定倫的正面髮型時，相視的瞬間，倫趕緊幣開了那視線，視線壓得很低，低到能看見某雙高跟鞋正走向他們。

「羅蘭，慕爾德公爵來了，你得出去跟人家會個面。」

進到會客室的人，竟然是花園中最奪目的凱薩琳，倫二話不說地把頭壓得更低，羅蘭摸了倫的肩膀後離去，當作是沒有言語的親密告別。

凱薩琳現身，名義為未婚夫的羅蘭卻沒和她對話，這尷尬的氣氛讓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靜默下來，室內只有剪刀發出的聲音。

羅蘭聽了凱薩琳的話，先去花園會見今日的賓客，現在會客室只剩下他和幾位美髮師與凱薩淋了。

倫默默吸了口氣，他已經假設對方會賞他巴掌，還是說些諷刺他的話，威脅他離開羅蘭先生的身邊，他現在活像個躺在砧板上的魚。

凱薩琳透過鏡面看著一直把頭壓低的倫，主動摸向倫的頸部。倫顫了一下趕緊抬起頭。

「你如果一直低頭，後髮可是會被剪得很短喔，羅蘭應該不喜歡你剪太短吧？但太長也很難整理，才做了『修髮』這決定。」

「啊，抱歉。」倫趕緊抬起頭，「真的很對不起。」

「你又沒做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不用對我這麼客氣。」

倫瞪大眼看著鏡中對他溫柔微笑的凱薩琳，難道對方不知道他和羅蘭先生的關係嗎？還是說，羅蘭先生總是如此所以凱薩琳已經不在乎了？

即使對方對待他如此溫柔，他不免還是覺得奇怪，好像希望對方能罵他，好讓他罪惡感消除一些，心裡也好過一些。

凱薩琳彎下身，貼近倫的臉蛋瞧著，「你的確很漂亮呢。對了，羅蘭替你做了幾件新的套裝，我去替你挑幾件，修完頭髮後我們來試穿吧。」

在只有女性的人魚國裡，倫本來就和女性相處融洽，但在人類世界，他幾乎沒和女人說過話，也不清楚人類的女性是否跟人魚一樣善良。

在他眼前的這名女子是羅蘭先生的未婚妻，羅蘭先生既然選擇她，那想必是位值得羅蘭先生這麼作的女人。

倫心裡百感交集，說到底，他希望對方能做出為難他的事情，告訴羅蘭先生他的未婚妻很壞，好讓他有理由能獨占羅蘭先生。

這叫他更加難受。

羅蘭撫平胸前深藍色領巾，拿起傭人遞來的白蘭地，與慕爾德公爵敬上一杯。

「羅蘭啊，唉，我說你啊，唉。」

「怎麼一見到我就連嘆兩口氣。」

「國王生日我不是有通知過你，你怎麼還不來？真要我把你五花大綁，強壓到宴會，讓你與國王下跪道歉嗎。」

慕爾德公爵與羅蘭從小就認識的好友，念舊情，公爵執意替羅蘭求情。

「我向來不留念爵位，你也別多嘴壞了國王對你的信任。」

「說我多嘴，欸，你這臭小子。」公爵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要是你回歸皇儲，我大可以利用這份情，要你幫我遊說出口貿易的事啊！」

「不可能，我的姓『羅蘭』，並不是皇儲的姓氏，從小也不在皇宮長大，不可能輕易從那些一開始就將我撇除在外的人手裡拿到任何好處。」

公爵搖了搖酒杯，不等羅蘭就將手中的酒給飲盡，「那至少遮口費也得拿一些吧？你就是這樣，把屬於自己的東西送給別人，拼命去珍惜那些不會是你的東西，就像那個吧！」公爵的頭點向了別宅的方向，「那就是你最近變乖的原因嗎？黑市買來的新玩具。」

羅蘭並未順著公爵的意思望向倫，拿出準備好的資料，想跳過這話題。

「千里迢迢來這一趟，比起我的東西，你應該更想看到這份資料吧？這是我幫你統計過的數字，對你取得航線很有利，這邊的數字是五年內改變最多的……」

公爵一見他如此，更是虧上幾句，「這麼不想讓我知道，想必就是你非常珍惜的東西吧，你想把他藏起來是吧？」

公爵未看過羅蘭徹夜統計的資料，就一把抽走收進公事包裡，「你準備的資料一定對我很有幫助，不需要跟我一一解釋。」

羅蘭看著突然空了的手，他沒學乖，不應該要對公爵太過認真。

宴會的賓客大部分都是羅蘭在貿易往來的合作夥伴，也有不少他的忠實顧客，羅蘭一一向他們敬酒並打聲招呼。之所以時常與黑市來往，主要原因仍是羅蘭的貿易內容——藝術品的鑑賞與販售。

不過替貴族鑑定繪畫真偽或是販售珍品仍只是他收入的一部分，以前他的經濟來源，在於利用藏在藝術品裡的軍武商品和違禁品的走私生意，羅蘭原本擁有北方的兩大航線支撐他的出口生意，但其中一條被合作夥伴背叛。國王得知他的違法行徑，便去除他的爵位，甚至將他流放至邊境。

就在他搭乘郵輪來到此地，在落魄之時，聽見了人魚的歌聲。

羅蘭望向宅邸的方向，透過落地窗看著那模糊的身影。

回想第一次聽到的那歌聲，極為愉悅，像是初到此地對任何事都感到特別新鮮的音調，與他被流放的心情截然不同，這樣的反差卻讓他破啼而笑。他想著，他大概和人魚一樣都是一無所有，只是他是曾經擁有過，而人魚是即將要擁有。

為了重回自己的地位，他卯足勁地開創新版圖，利用替貴族鑑定的名義，逐漸回歸藝術界，甚至與凱薩淋締結婚約，利用霍利侯爵的名望，又再度回到上流社會。且為了不重蹈覆轍，他創了豪華郵輪的觀光事業，藉著客船來運送他進出口的商品，掩飾他的商品內容，雖然他已經不再走私了，但為了避嫌，他還是選擇低調行事。

他曉得如何博取貴族的歡欣，即使拿來的藝術品是件庸俗到不行的贗品，他仍不厭其煩地免費鑑定，任何一條人脈都不會放過，只要他做得到的事，即使違背道德他也會達成。

所以宴會上的陪笑，可說輕而易舉。

晚間，羅蘭牽著迪諾伯爵之女領了一隻舞，揭開晚間舞會的序幕。

倫也跟著凱薩琳參與了這場舞會，那些喝醉的貴族，跳起舞帶了幾分放蕩之味，他不認為男女之間緊貼在一起的舞稱得上是上流，但顯然眾人都樂在其中。

倫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注視場中受到女性歡迎的羅蘭先生，那些妙齡淑女們搶著和羅蘭先生跳舞，羅蘭先生也並未拒絕，一視同仁似的，把跳舞當作是工作之一。

他不了解工作中的羅蘭先生是怎樣的人，但全盤接受這些女孩的邀請，確實讓他感到失望。

他梳著後髮，稍微低頭後頸就會吹到涼風，這種長度他還不太適應，也不知道羅蘭先生看到他這樣子，是喜歡，還是覺得有待加強呢？

「你一個人嗎？」

嗯，看來，他還是先回房好了。

「請問，你一個人嗎？」女孩用力發聲，舞會雖然吵雜，但宏亮的聲音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倫趕緊抬眸，注視一頭捲髮，有些雀斑，打扮稍微「特別」的女孩。

「那怪人又來參加羅蘭先生的宴會，你看她那身過時的裝扮。」

倫訝異周圍那不避諱女孩會聽見的音量，但他眼前的女孩卻假裝沒聽見，對他嗅了幾口，「嗯，你有海水的味道，你平常喜歡到海邊嗎？」

「……最近沒有。」

「那為什麼你這麼像無法在陸地生存的生物呢？好像被人類碰觸到就會逃之夭夭的魚。」女孩擅自拉起倫，「人類的體溫比魚高出好幾倍，也難怪魚無法親近人類。」

與其說這女孩像別人口中的「怪人」，倫到覺得她好像看得到什麼。

「……我不會跳舞，妳還是找別人吧。」女孩拉著倫來到場中央，距離焦點人物羅蘭先生僅只有幾步的距離。

「沒有人天生就會跳舞，每件事都要學習不是嗎？」女孩領著他讓他踏前一步，「我叫艾蜜莉，別人都叫我艾怪，你也可以這麼叫。」

「我不會這樣叫。」

艾蜜莉一面跳，一面注視遠方的幾位貴族，倫不禁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些是明目張膽行惡的地頭蛇，要是你再不找伴，你的伴就是他們。上次是羅蘭先生的幫忙，才讓我能即時脫身，這次換我還他人情。」

「……謝謝你，雖然我可能會一直踩妳的腳。」倫低頭看著腳上的皮鞋，倫還是無法順利踏出步伐，他往離自己不遠的羅蘭先生望去，想向對方求救。就在他看見對方與其他女孩共舞時的曖昧舞姿，他便收回了這個想法。

艾蜜莉發現倫的表情相當落寞，她跳了半首曲子後，便轉過身，刻意接近羅蘭，「願意和我交換舞伴嗎？」

羅蘭沒想地就鬆開雙手，才剛與羅蘭先生牽到手的女伴被換到了艾蜜莉的面前，她不可置信自己竟要跟怪人共舞，那悔恨的表情讓艾蜜莉心裡竊喜著，對方是時常在學校欺負她的伯爵之女，算是報了仇。

倫被羅蘭緊握住雙手，這一握讓他紅了臉，即使被羅蘭洗過澡，甚至還藉由羅蘭的雙手達到高潮，雙手交握這舉動卻讓他無比害羞，而且還是在公開的場合上與羅蘭先生共舞。

最讓他尷尬的是，他一直踩到羅蘭先生的腳，他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裡。

「倫，別一直看著我的腳。」

「可是我一直踩到您，真的很對不起。」

羅蘭俯視著倫側著頭而露出的後頸，頭髮比他想像中得還短，果然應該要監督美髮師，留到最後，「你覺得跟我跳舞有壓力嗎？」

「當然不是！」

「那你只要看著我的眼睛，將你的身體交給我，相信我，你就不會亂了步伐，像這樣。」羅蘭忽然摟住倫的腰，讓倫微微下腰，但倫的身體顯得相當僵硬，「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信任我，再跳一會兒吧。」

與貴婦們聚在一塊兒的凱薩琳正偷瞄著倫的方向，那羽毛扇正遮住她不悅的嘴角。

「凱薩琳啊，你們什麼時候要正式結婚啊？羅蘭又東山再起，應該可以準備婚禮了吧？」

凱薩琳挪開扇子，對公爵夫人的問話微笑帶過，當初羅蘭是在落魄的時期和她訂婚，現在正值事業高峰，怎可能跟她結婚呢？男人啊，總是在一無所有後才想到要珍惜女人，她只要當個有智慧的女人，等羅蘭想到她就行了。

能支撐羅蘭東山再起的力量，是她所屬的霍利侯爵，羅蘭不會輕易為了誰而拋下她，這麼想著，她便開懷大笑地飲上一杯莊園紅酒。

「晚安了，凱薩琳。」羅蘭說完後，便替凱薩琳關上房門。

深夜，他並未留在未婚妻的寢室，彼此明白，兩人的關係僅是合作往來，他利用了凱薩淋，騙了霍利侯爵兩人在交往才得到有力的支持，他對凱薩琳的感情充滿了罪惡感。

他揮手，讓傭人們先行退下休息。逕自快步走在長廊上，從走廊邊的窗戶往外看去，幾小時前相當吵雜的花園，如今卻已靜謐無聲。

他緊握著信函快步回到自己的寢室，那是慕爾德公爵引薦他認識的沃欽公爵所寫的推薦信，拿到這封信，今日開宴會的目的也已達成了。

那麼，今天就可以稍微休息了。

這麼想著，他卻又走出房外，他踏著輕快的腳步，來到最隱密的房間，門縫還透出些許的亮光，裡頭的人還未就寢，似乎也正等著他的到來。

一見到房門被推開，倫立刻上前擁住了他。

那是幾個月前不可能有的舉動，羅蘭俯視著倫，悄悄關上房門。這門雖然不是特別厚實，但卻是讓他們能隔絕世人的大門。他緊擁著倫，輕撫著那被剪短卻依舊柔順的髮絲，臉輕蹭其上。

倫的存在等同於他來到此地的原點，他將倫當作是他僅存的善良。他不會把倫當作籌碼交給任何人。

羅蘭抬起倫冰冷的臉頰，雙手捧著用指腹輕觸那疲憊的面容，深吻著倫。

倫緊扯著羅蘭透出些許汗水的襯衫，羅蘭先生是第一次吻著他的脣，他從未知道，交疊的舌瓣可以像棉花糖一樣，快被對方融化的甜蜜，他在羅蘭的口中渴望更多的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