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著頭,望著窗外的艷陽,假期的第二天,失戀的第二天,我哪裡都不想去,只是呆坐在窗前,從抽屜隨意拿出空白筆記本,用筆在紙上敲打出節奏。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晴天時我反而變得懶洋洋,只希望天氣趕快轉陰,變成雨天,這樣我就能一整天待在圖書館,遇見他。

「夏禹,你的朋友來找你囉!」

出乎我意料的,在伯母口中聽見『朋友』這兩字,從高中寄宿在伯母家後,她總是擔心我沒有朋友,現在的她應該鬆下心中的大石子了吧?

我扶著桌面將懶散暫時拋到腦外,伸了懶腰後一鼓作氣的起身,「好,我馬上下去。」

我還在想,到底會是哪位朋友找上門。

當我轉身時,本子被我連帽外套的鍊子給打掉,低下頭,書籤從裡頭掉出,看著畫上雨滴的書籤,回憶瞬間湧入大腦。

「你也喜歡盧本斯嗎?我也是,我喜歡他畫中人物的雙眼,看著他們的雙眼立刻能感受眼眸中的強烈情感,雖然別人都認為『劫奪留奇波斯的女兒』有些情色,但我第一眼愛上的就是這幅畫!」

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對話,那存在於髮中旁人看不見的的天線明明無時不刻都在搜尋他,雷達應該有好好開啟才是,為何那一天我完全沒發現他就坐在我旁邊呢?

我嚇得往旁邊一靠,撞上了隔壁也在圖書館看書的同學,連忙道歉,卻沒能及時回應他的話。

我也喜歡啊!先前我發現你也借了盧本斯的畫冊回去看時,我心裡開心的不得了,我心中的小劇場一直認為這就是命運中的安排,就連第一次對話也是,我相信,我和你真的非常有緣。

那時候,我急忙地拿起桌上的書,用學生證借了三本書,匆忙離開了有你的圖書館,我只想著要怎麼讓你看不見我的臉紅和害羞,卻不知道拿著的書是你方才還未看完的書,也不曉得裡頭夾著你的書籤。

我彎下腰,撿起遺落在木質地板的書籤和筆記本,我用指腹輕輕抹過書籤表面,這張書籤有著灑上沙粒般的特別觸感。

啊,糟糕,我又陷入了回憶之中!我趕緊甩頭,將書籤和筆記本好好地放在窗前,離去前,再一次看著那張書籤,微透的窗簾在桌前擺動,我依稀從中看見了他的影子。

鼻頭滿滿的酸意,讓我不由得立刻轉身,下樓。

 

我看著伯母與門外的女孩聊起天來,如果我沒記錯,根據男生私下投票的結果,門前綁馬尾的女生是班上女學生的大姊頭──林涵,而躲在她身後留著鮑伯頭的女孩……我反倒沒有印象。

當我與留著鮑伯頭髮型的女孩四目相接時,她立刻撇過頭,讓我心裡突然反感了起來。

「夏禹!我們找你好久了!我叫林涵!」

「喔,妳們好,我知道,我們同班不是嗎?」我依舊用簡短的話語來應付異性。

名為『林涵』的馬尾女生將躲在她身後的女孩推向我,「她叫葉羽潔,下學期會轉來我們班,我帶她先來認識你。」

羽潔看了我一眼,又再度躲到林涵的身後,將雙手躲進過大的針織衫袖口裡,像小白兔般的雙眼害怕地盯著我,我扯開嘴角,勉強地微笑,「妳好,我叫夏禹。」

林涵立刻接上話,「他可是我們班公認的雨男,只要有他在,出遊必逢雨天。」

「那可真對不起妳們喔!」我習慣了大家對我的評論,高一上學期,我因為身體的狀況而無法參加校外教學,直到下學期才調養好身體,參加了兩次校外教學,每次都是傾盆大雨,第三次因為得了重感冒請假,那次的校外教學就像是從我這雨男手中掙脫,給了大家整日的艷陽。

林涵露齒而笑,「對了,你待會有空嗎?」她一邊說,羽潔一邊扯著她的袖口,在我的解讀之下,那看起來就像是在說,喂!別約他了,我們趕快到下個目的地吧!

我很識相,瞇眼給了個微笑,「不了,我還有書要看,隔天要還。」

但和我預期的不一樣,羽潔的表情垂成了八的形狀,我有些不明白地看向她,她卻在與我交會視線時,又避開了我。

看見她這模樣,不禁讓我想起自己……我也曾這樣對待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好吧!既然這樣,那下次吧!下次約你一定要出來喔!我也會準備你的雨傘!」林涵開朗地笑著,與羽潔一同向伯母禮貌的鞠躬,和我揮揮手道別。

方才充斥吵雜聲的門口頓時變得安靜,伯母捧著臉頰,擔憂地看著我,「咦?這樣好嗎?不和她們出去走走嗎?她們難得來找你呢……」

我背對伯母低頭,不願意讓她擔心我,「也對,我是該出去走走,我還是跟上她們好了!」

一聽到我這句話,伯母很明顯的放心了不少,從圍裙的口袋拿出小錢包,「這些你拿去吧!雖然只是點小錢,就請她們吃個下午茶,女生最喜歡吃蛋糕了!」

我拿起傘桶裡半透明的藍傘,搖著頭,除了學費和在校的伙食費以外,我不想再從伯父伯母手中拿額外的錢,「我還有錢,如果有機會,我會請她們吃飯。」

在踏出門之前,我再度回眸伯母,明白她為何如此擔心著我,我小聲地說著,「沒事了,我已經沒事了,所以請伯母別擔心我。」

留下這句話後,我抓了掛在製衣架上的圍巾,走出門。

 

其實我並沒有想找她們的打算,純粹只是不想讓伯母操心,佯裝成好像要和她們出去一樣。

我一面走,一面將圍巾纏上脖頸,走在這不會下雪的街道,經過小孩們愛玩的溜滑梯,穿過小時候常玩的盪鞦韆,找到那被劃開一個小洞的鐵網,我蹲下身,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已不再是能輕易穿過這小洞的身形,我保護好身上的牛角扣外套,勉強地穿過這鐵網,走到這間廢棄已久的宅邸。

那曾經在小學時期造成轟動的鬼屋,如今成了我的秘密基地,但我也只敢在白天來這裡。

一走進這兒,我的指尖就開始不安分的動起來。

我避開長到膝蓋的蘆葦草,踏上玄關沾滿泥濘的石階,在照不進陽光的室內中,我拿出準備好的打火機,點燃幾個月前就放在這兒的燭臺,火光溫暖了室內,也照出了大理石地板上的腳印,除了我以外,似乎還有不同大小的腳印,從上個月就出現了,但我想那個人大概也像我現在一樣,只是想有個祕密基地,不在乎有人共享這裡吧?

我走到擺在客廳與餐廳中央的鋼琴,我將燭臺擺在直立式鋼琴上頭,指尖慢慢地壓著Ra的音,我仰望著充滿黃光的天花板,聽著琴音喚醒這無人的宅邸,閉上眼再壓了一次,確定音沒有跑掉,不需再重調音之後,坐了下來。

蕭邦的《雨滴前奏曲》從我指尖下流洩,在暴風雨的夜晚,肺病纏身的蕭邦一方面忍受自己的病痛,一方面心情又被雨滴那滴答滴答聲用得焦慮,他擔憂心愛的喬治桑不會再回來,而寫下了這首前奏曲。

但對我來說,這是我懷念心愛的人的旋律,一面彈奏,那些令我幸福的回憶和我想像著他與另一個她的畫面交錯重疊,我無法用理性忍耐自己的傷痛,那一點一滴累積的愛,如同雨滴般滲進玻璃般脆弱的心,強烈到我的心快承受不住,超載的愛讓心多出好幾道裂痕,好痛、真的好痛,我無法想像承載不了後,心瞬間破碎那會有多痛。

我前傾著身體,伴著苦澀衝上喉頭,將最後四小節悲痛的演奏完畢。

我明白自己為何會麻痺真心,因為上天總會帶走我深愛的人。

所以被我愛上的人會不幸,有我在的天氣會是傾盆大雨。

我收起擺在鋼琴上的雙手,呆坐在鋼琴前,雙眼似乎流不出眼淚,不知道是不是和今日的天氣有關,眼淚只在眼眶打轉,朦朧我的視線。

「原來是你彈的琴音啊!」

突然有個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嚇得起身,連打轉的淚水也彷彿被瞬間抽乾一樣,驚訝地轉身,看著那熟悉的身影,那抓了有型的黑髮以及炯炯有神的雙眼,我無法克制驚訝過度的表情,我退後,雙手壓上琴鍵,發出不協調的旋律。

他雙手合十,「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嚇到你了?好像每次出現都讓你措手不及……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你演奏,只是老覺得家裡附近有個很會彈琴的人,但一問之下,鄰居都沒人會彈琴,我就在想應該是這裡發出的旋律。」

我收回壓在琴鍵上的手,焦急地往後退,縮著頸子,突然間,我想起了先前那位名叫羽潔的女孩,當時我明明對她這樣不大方的行為反感,自己卻反倒變成了她。

「你還記得我吧?賀天霖,你不會是……忘了吧?」

我緊張地抬頭,向他拼命的點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紅著臉說,「當、當然!我記得。」

他瞇起眼,露出陽光般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我還想說,今天到圖書館沒遇到你,也不曉得要怎麼交給你這東西,沒想到回家尋著琴音居然能找到你!」

賀天霖從牛仔褲後袋中拿出票劵,遞給我,「這是星空的展覽票劵,我一共買了四張,兩張給你!」

一想到剩餘的數字,我馬上聯想到他與女朋友的那兩張,雙手倔強的沒有抬起,他卻拉起我的手,硬是將這兩張票劵塞給我,「約女生來吧!這樣我們就能四人一起去看這展覽。」

我仰望著他率真的眼眸,他果真是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意,想了想,我又覺得自己滿蠢的,天底下哪有男人會覺得被男人喜歡是件好事……他對我好,是因為當我是朋友,而我應當要知足,以朋友的身分祝福他要永遠幸福。

我只要能一直看著他、待在他心中一小角的位置就好,這層朋友關係絕對不能被我的心意給崩壞!

我看著手中的卷,擺出懊惱又揪眉的模樣,「女生啊……我就不能約男生嗎?」

「哈哈哈!你可千萬別印證女生群說的話,說甚麼夏禹長得很秀氣又漂亮,將來一定是可為的小受!」

「當然!我怎麼會順她們的心意!」我立刻賭氣的回話,將票劵收進口袋,悄悄地嘆了口氣,「那你和你新交的女友如何?」明明不想脫口而出的話,卻在我無防備之下說了出來。

他突然收起了笑容,雙手隨意插著口袋,轉身背對我,「嗯,該怎麼說呢,就順其自然,自然而然就會越來越有感情吧?」

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這個痛並非是他談起了女友,而是讓我發現他和我不同之處,「你也真奇怪,如果對對方沒有感覺,何必要接受她的告白?」

我知道賀天霖是校園眾所皆知的風雲人物,自從高一下學期從田徑社轉為籃球社之後就替學校贏得北區的冠軍獎盃,他的知名度也從那時候傳開,他是個不折不扣開朗的陽光男孩,很多學姐學妹仰慕他,所以對於他突然接受女孩的告白,我感到很訝異……也傷透了心。

他依舊背對我,「我也希望你能趕快找到自己的幸福,不要老是待在圖書館,雖說那些書是無價之寶,但我總覺得昨天自己出去玩之後,心裡好像對不起在圖書館念書的你,感覺就像是背叛了朋友一樣。」

我沉默地等著他接話,聽著他大力吸氣,那呼吸聲就像是初期感冒一樣帶了點鼻水聲,「好啦!我的事不是這麼重要,我還是希望你能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不要老是悶在室內。」他轉身,無意地搔著我的頭。

我仰起被騷亂的頭,注視著他那開懷的笑容,強迫自己的大腦拷貝這畫面,也隱忍自己被他搔頭而開心的情緒。

「我只要出門超過一小時就會下雨,並不是我不愛曬太陽。」

「哈哈,這到是,不過也有『太陽雨』這種天氣吧?出太陽又下雨,雖然很詭異,但那應該是最適合你的天氣。」

他發現我突然沉默,便問著,「你要回去了嗎?」他摸著雙臂,突然打了個冷顫,雖然今天還是一樣冷,但有陽光,不至於會冷到發顫的程度,我因此推論他真的得了感冒,我又坐回鋼琴前,注視著鍵盤,「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多留在這裡一些時間。」

我並沒有去查看他的表情,但能猜想他有些錯愕吧?才剛要我多出去走走,我還固執地待在這裡,他只好退了幾步,「好吧,那我先走囉!啊!忘了問,星光展的票劵你想甚麼時候去?我覺得避開周末,周一如何?」

我點了頭,還有四天讓我找伴,「好。」

他走出門不忘再度提醒我,「記得要找同伴喔!如果找不到就跟我說,我替你找!」

「我知道了!」

當腳步聲離我越來越遠時,我焦急地看向門外,他的身影已離去,才失戀的第二天,我卻又碰上了他,這叫我怎麼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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